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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甘北

　　熹里话：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，所谓父女母子一场，只不过意味着，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
　　我写过很多故事，提到过很多人，但很少提到老刘。老刘是我的父亲，也是我亏欠最多的人。

　　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变得瞧不起老刘的呢，在大二的那一年。

　　我继姐给我打了个电话，说老刘跑到一个亲戚家门口敲门借钱，那个亲戚为了躲他愣是假装家里没人，就是不开门。我继姐说：“一个人得到多么没骨气的地步，才会做这样的事情。”

　　那年我22岁，跟她打交道不多，也许她是无心的，可这句话我记到了现在。

　　挂了电话，我哭了很久。

　　我的骄傲和自尊心碎了一地，气她这样说我的父亲，也气父亲做出这样的事。说起来，那个时候的心境就跟《小舍得》里，田雨岚得知自己母亲当众撒泼被南俪看到一样，又羞又恼。所以我是非常能理解田雨岚和她母亲吵架时的心情。

　　可是母女的隔夜仇好解，父女之间的羁绊不好化。

　　那时年轻的我，只顾着捧起自己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，从来没有站在老刘身边去看一看他当时无比绝望的处境。

　　那两年，是家里最苦的时候，母亲因病去世，留下巨额债务压在老刘肩上，过年债主会上门要债，银行信用卡会催款。而那时的我，对此是毫不知情的。我照样大手大脚的花钱，大学的生活费老刘一个月都没少给。直到因为还不出钱，银行给我打电话，我才知道家里早就负债累累了。

　　等到近两年日子好一点了，我也才从阿姨（后妈）口中知道当时他俩有多苦：

　　为了省钱，阿姨不吃早餐，硬生生饿出了胃病；老刘有时候给我打的200生活费还是两个人东拼西凑凑出来的；实在借不到钱了，只能把我妈留给我的金器当了一些；家里那时候穷到连买米的钱也没有，全靠我继姐过年时送的购物卡，还能去超市卖些回来。而北北曾经写的，我替父亲向室友借钱，也发生在那段时间。

　　人真的很奇怪，越是穷苦越是对贫穷遮遮掩掩，欲盖弥彰。只有当生活灰蒙蒙的雾散开了些，才愿意将这些记忆里的苦拿出来晾晒和咀嚼。似乎这时候才有了些许忆苦思甜的勇气。

　　也是在那个阶段，老刘在我心里的印象，一下子垮了。因为母亲还在时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老刘的窘态。我的爸妈是恩爱有加的，在外口碑人缘都是极佳，我还是这个院子里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

　　父亲是英雄，英雄怎么会有窘态呢，别人的爸爸也都没有，他们体体面面地在世间行走，为什么偏偏我的父亲会这样呢。

　　无法接受老刘的窘态，成了我们父女俩最厚的隔阂。

　　老刘自然是不知道我心理过程的变化的，他自认为他那些拙劣的遮盖，不着痕迹。

　　也不知道他那心思敏感的女儿内心都经历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只是察觉到我变了，他跟我的沟通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。他实在想不通小时候爸爸长，爸爸短，跟在爸爸屁股后头转的我，怎么变得越长大越难沟通，越难讲话了，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。

　　聊天时连北北也说，我对所有人都温柔，可唯独对老刘用尽了毕生最差劲的脾气。

　　真正让我开始审视自己的是前几个月的一场吵架。

　　我不让他老出去打牌，因为阿姨明里暗里地跟我提过几嘴，说我爸老不在家。老来夫妻老来伴，不仅是为了阿姨，也为了老刘的晚年婚姻，我把在牌摊子里的老刘揪回来一顿凶。

　　当时的我像个炸了毛的公鸡，气势汹汹。直到老刘也上头了，跟我说：“你回家都几个月了，没喊过我一声爸，也不跟我聊天，我不出去打牌，天天在家捧着手机不得老年痴呆了！”

　　就这段话，我彻底破防了。那一瞬间才发觉，我亏欠这个男人真的太多太多。

　　那晚，老刘也哭了，是阿姨告诉我的。

　　我实在无法想象，曾经那个光脚背起我就往医院跑的男人，竟会被如今的我刺痛到哭。

　　那个夜晚，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走近过这个男人，了解过这个男人。我对他的了解都从别人的口中得知。

　　高中班主任揪住成绩下滑的我说：“你爸说，他很对不起你，因为没能把你妈救回来。”

　　阿姨见我冲老刘发脾气时会说：“对你爸温柔点，他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诉你，说让你在外面好好读书别操心。”

　　我常听人说，父母缺席孩子的成长瞬间会在日后感到遗憾。我还不是一个妈妈，但我是个女儿，我常常为母亲的去世感到遗憾，却忘了，沉浸在这种遗憾中，我也在错过父亲衰老的可陪伴的每一个瞬间。我已经错过了一个人的半生，我还要再错过一个吗？

　　我开始一点一点的重新拾起和老刘的生活碎片，细细拼凑，发现父亲还是那个父亲，哪怕如今他的个头瘦缩得如我一般高。

　　我开始一点一点砸掉与老刘的那一堵墙，重新拾起女儿的身份。

　　我说我耳鸣，害怕哪天聋了，老刘说，有啥好怕的，老爸在呢。

　　一起打疫苗，他打完了还要全程陪着我，看我龇牙咧嘴喊疼，又心疼地替我拿棉棒按住针眼。

　　我说蛀牙了，他知道我不敢一个人去牙科，便说他带我去。

　　父亲永远是那个父亲，而我在时隔8年后重新做回了女儿。

　　前两天刷微博，看到一个热门话题#中年危机到底可怕在哪里#。

　　有一个回答是这么写的：

　　30岁以前，是加仓模式，你拥有了一切。而30岁后，人生就是漏斗模式，你在悄无声息地失去一切。

　　我没法想象再失去老刘以后，我该如何在这人世间行走，我没法喊疼了，没法诉说自己的害怕了，没法撒娇打滚了，我再也没有娘家了。

　　我以为我拥有了太多，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早已失无所失。

　　龙应台的《目送》里有这样一段话：“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，所谓父女母子一场，只不过意味着，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，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，而且，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：不必追。”

　　早年间，不懂表达，只觉得龙应台说的目送是父女母子间最妥帖的形容。

　　现如今，倒生出些反骨来。

　　你说不必追，我偏要追。

　　你说目送就好，我偏要与你并肩同行。

　　这是子女给予父母的最盛大的浪漫。

　　点亮“在看”?“赞”，聊聊你的爸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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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本文经由「甘北」公众号授权，未经授权，请勿二次转载。作者：刘发发，一个每天吃八顿的90斤女孩。